[27] 容器之5
 
“把窗、阳台画在一棵绿葱葱大树的树干上。”
  “差不多是个鸟巢。”
  冲冲有些不耐烦,他觉得我没用。我也就自认为是了。
  从此只安排些不需想像力的事给我做。比如他们需要为一个楼盘提出S生活主张,让我去查英文字典,抠出所有以S开头的与生活概念有关的单词,我在图书室,一坐就是几个小时,拿笔和薄,老学究一般的一页页地抠。
  再后来,他们让我去顺德送货,坐地铁去体育西取支票。我在体育西迷了路。可我喜欢去顺德,六个车座的车,只有我和司机两人。司机不需要闲聊,我静静端着本小说读,或者长时间发呆,往往在这时,会想起旧情人汉森来。
  他觉得自己特有才华,什么事都能干好。事实好像也是那样。离开大半年了,他的名字还时常挂在那些员工口上,他的作品也一直挂在墙上。新来的员工仿佛对他也很熟悉,哪怕就是冲冲,一次问他有否一举成名的广告人,他肯定地说是汉森,语气里带着钦佩。
  坐在车上时,我会想像汉森怎么过洛溪大桥,有没有塞车,是否跟我一样碰见过载满食品猪或者不锈钢管的车,是否也留意奥林匹克花园、碧桂园。我想像他在顺德做项目时通宵达旦疯狂加班的日子。我还能想起他家贴在墙上的作品,跟我在公司见到的一模一样。他不会像冲冲那样不耐烦,他把创意草图给我看,让我一起想像,还夸过我聪明。我们一起抽烟、喝酒,分吃半条罐头鱼,偶尔也分享一张床。我还能想起他说我是一只白雀。我还能想起他为我擦拭二十岁生日那天流下的眼泪,他说我把一年的眼泪都流光了,我却在那年流了最多眼泪。我还能想起,和他一起坐14路夜班车,他拉着我在陌生的街道狂跑,抱着我在滴雨的屋檐下唱歌。我还能想起,和他一起在地下通道,坐在弹吉他卖唱的流浪歌手旁边哼哼,伤害了歌手的自尊。我还能想起很多,在他离开广州的最后几天,还带着哭腔问他能记住些什么。可,我居然记不清他的脸了。
  后来,我重新记起他的模样。我在公司的旧文挡里找到他的名字,进入他的网恋记录,在他们的对话中找到了熟悉的描述:
  “我一直是,累了,又没有人安慰。有时想哭,但哭不出来。我初入行时有过连续六十个钟头干活,接着去客户那儿拿提案的记录,客户说:‘你该休息了。’我就哭了。”
  ……
  “我,坚强、倔强,爱幻想,满脑子歪主意。口花花,心专一。多数女孩认为我英俊,是黑马王子。男人味十足,但不爱修边幅,我认为不值得。”
  就是这样,他重新清晰了。
  网恋记录的时间显示他们从18:50聊到次晨两点以后。看完漫长的对话,已是傍晚七点。正是中秋节,公司冷冷清清。我毫无表情地离开。感到冷。在附近一家咖啡厅吃一份黑椒牛扒。然后打上一辆出租车,来到每个周日下午看电影的Take Five,要了一份血腥玛丽,坐在靠窗第二个位置。坐了很久,眼泪都流不出来。我掏出日记本,写我在酒吧看到窗外一个光着上身走来走去,不像失忆,也不像找寻什么的男人;写血腥玛丽不好喝,像番茄沙律拌了威士忌。
  居住在同一座城市时,我总努力忘掉一个人;等他到了另一座城市,再把记忆碎片重新拼贴。因为离开是终止,就像有时“好”是一个结束语。
  这种拼贴是场体面的葬礼。我穿上最庄重肃穆的黑衣,领口别一朵小白菊,哀悼、恸哭、诉说衷肠,像大多数人那样,不再对死去的人抱怨什么,而是在葬礼上温情脉脉把一切包装。
  参加完葬礼的人们,照常吃饭、喝酒、读报、通奸、欺诈。总可以有一个时间、地点、事件,继续生活。
  我坐在Take Five那么久,包括写完日记,喝完血腥玛丽之后,眼泪始终流不出来。决定中断悲伤方面的想像,开始联想电影。比如《重庆森林》里阿武一失恋,就会去跑步,让体内的水分蒸掉,这样眼泪就不会流出来。仿佛很有道理:跑步这么私人的事情。
  不管怎样,明天又是新的一天,今天也是。坐在了Take Five,就该忘记葬礼,而想与它无关的事,比如电影、容器、爵士、威士忌。在合适的时间、地点,做合适的事。
  “电影的发明实在是基于一个天大的错误,你自以为可以记录一个人影像,并通过重新制作,然后一劳永逸地将它进行投射。换句话讲,就是相信一段胶片比一块石头或者记忆更能够金刚不坏。这个奇怪的信念意味着,从格里菲斯到布烈松,整个电影史都在犯一个错误:那就是试图使电影比音乐更能表达概念,比小说更能描绘图景,比绘画更能展现情感。一言蔽之:是电影就不可能不犯错。”
  这是法国“新浪潮”著名导演戈达尔在影片《女人就是女人》中的旁白。我没有看过这部电影,从容器对它的译文中得知。容器喜欢音乐、电影与喝酒,没有稳定的工作,从不写作,只译作。
  电影接近我的时候,是不知不觉的。
  刚开始,我把电影当声像小说阅读。因为,我可能更喜欢小说。只不过,介绍电影的人比介绍小说的人要多。看电影是群体行为,是流感,富有传染性,感冒的感觉无人不知,还可以商量服用白加黑或康泰克;读小说则更像肝炎,它传染,但速度很慢,许多人带抗体,不可交流。
  我并不喜欢影院,尤其通宵影院。学校附近有几个小影院,任何时候都有股臊臭味,夏天蚊子多,看陈冲导演的《天浴》,我被叮了整整三十三个包。再加上有人在影院猥琐地偷情;看《泰坦尼克号》那样的大片,周围的人都捏着包纸巾,我却哭不出来。对影院的印象简直糟透了。
  真正看电影是从Blues Republic开始的。从法国片《碧海云天》、《理发师的男人》、《奠边府战役》、《情人》、《爱丽莎》,到日本片《燕尾蝶》、《东京日和》、《写乐的感官世界》、《梦旅人》、《盗信情缘》,以至香港导演杜其风系列。每周一、三放新片,二、四重放。
  从不喜欢做大多数人,在品味高雅的酒吧里看收藏多年的经典电影的优越感,已像一枚钻戒戴在我的中指。它一旦死亡,我会像寡妇那样郁郁而终。
  并且开始鄙视好莱坞商业大片,尤其最新卖座的那些。许多出租影碟的小店,外面
E-mail:admin@85815.com